什么是好草场?
地球有41%的陆地表面是草原。在我国,草原是面积最大的生态系统,覆盖了40%的国土面积。我国丰富的地理气候环境,造就了多种多样的草原类型:高寒草甸、高寒草原、温性草原…...如今,大面积、成片的草原主要分布在青藏高原,新疆以及内蒙古等省份。不同类型的草原,不仅养育了诸多的草原民族和游牧文化,也是许多最为人熟知的动物的家园。
在之前的推送中,我们盘点了草原上的野生动物(戳上图回顾往期推送)。今天,让我们聊一聊什么是一片好的草场。
草地对于三江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占据了三江源全部面积的70.94%,是最主要的一类生态系统。它也孕育了长江、黄河、澜沧江等重大河流,对下游区域具有重要的生态服务功能。它既支撑了藏羚羊、藏野驴等食草动物的生长,继而供养了食肉动物,也保障了牧区人民几千年的生计,滋养了瑰丽而独特的游牧文化。
草地既提供了生态服务,又是游牧文化的摇篮
21世纪初,青藏高原草地退化问题日益为人们所关注,而草地的状况与其利用方式直接挂钩。大部分批评的声音指向人民公社时期,畜养量的增加引发的过度放牧。随着时间的推移,定居、围栏造成放牧移动性降低,从而导致局部过牧,成为新的担忧。作为关注三江源生态状况的自然保护机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希望回答:什么样的放牧管理对草地是好的?继而为三江源的保护找到方向 。
人类的放牧方式对草地质量有着重要影响
我们的草场监测工作始于2018年。最初的逻辑很简单——对不同放牧管理下的草场进行监测。一方面寻找合适的指标来评价草场质量,另一方面将这些评价指标与该草场的放牧管理模式匹配起来,将好的草场质量对应到一种或几种确定的放牧管理方式。以草场质量作为结果指标来指示与理想草场的差距、以放牧管理方式作为过程型指标加以鼓励和约束。二者结合,便可作为草原生态保护补助奖励资金考核办法,推动生态友好的草地利用方式。
珠芽蓼
黑穗薹草
莎草科的草
三江源草地的典型物种
很自然地,我们首先会想到参考生态学的指标,来设立草地评价标准。然而在整理文献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不同研究使用的草地评价指标体系并不一致[1]。由于不同区域具有不同的自然条件,研究者在评价草场的时候往往选择不同的参照系、指标和分级阈值。
仅从生态学的角度,也难以找出评价草场的共同标准
比如,有的研究以顶级状态的生态系统为参照对象,有的却以研究区域内未受破坏或破坏程度较低的状态为参照对象。对于退化的指标,有的研究认为植被盖度在60-75%才是轻度退化,有的认为75-90%就是轻度退化,也有的把60-90%都算作轻度退化。对于衡量指标,有的研究者采用植被生物量、物种组成、土壤受侵蚀程度等标准,有的增加了啮齿类指示种、蝗虫指示种、土壤动物指示类别种等食物链角度的指标,还有的增加了对家畜采食行为和反应的判断。而在2003年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颁布的“天然草地退化、沙化、盐渍化的分级指标” (GB 19377-2003)中,监测标准则包括植物群落特征(盖度、高度)、植物组成(优势种、可食种、不可食种)、指示物种(草地退化、沙化、盐渍化的指示种的增加率)、地上生物量和土壤养分(有机质)。
在不同的评价体系下,同一片草场的退化的程度或许不同
不同的评价体系,导致了目前对三江源草场退化程度的判定不一。另一方面,这些评价方法和工具具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和操作门槛,不适合大面积铺开,让当地牧民或基层政府去执行。
对草场的科学监测活动
在考虑指标体系的时候,我们也需要将牧民的生产生活考虑在内。三江源的牧民在这片草地生活了几千年。人、家畜和野生动物的共同作用塑造了今天的草地景观,四者早已经成为一个生态共同体。讨论一个没有人的草场是没有现实意义的。我们要寻找的,不是一个遥远、高冷、把人排除在外的草场,而是一片能兼顾生态和放牧生产的“好草场”。
牧民、家畜、野生动物和草场形成生态共同体
一些研究者致力于寻找这个平衡点。他们以草场的物种多样性作为生态指标,以地上生物量作为放牧生产力指标,通过野外观察来探索草地生态状况与生产力的关系。有学者总结青藏高原高寒草甸植物群落的相关研究数据,认为自然放牧的草场的物种丰富度与地上生物量呈现S型的曲线关系。具体来说,当物种丰富度低于12种时,地上生物量随物种丰富度的增加而缓慢升高。当物种丰富度在12-19种之间时,地上生物量随物种丰富度增加而快速上升。当物种丰富度大于26种时,生产力逐渐趋于稳定[2]。
这些研究帮我们探索生态与生产之间可能的关系。而研究结果也指出,由于不同草地在类型、土壤养分等方面情况各异,其生物多样性和生产力的关系也会更加复杂,彼此不同。这一结论告诉我们,第一,衡量好草场的最优标准不好找。一帮科学家找来找去,结果都不一样;第二,假使在某个特定的范围和情形下,找到了最优解,这个最优解也并不一定适合去推导其他范围和情形下的解。
草场支持的放牧量受物种丰富程度影响
实际上,牧民们对于草场退化也有自己的感知和认识。他们通过草、家畜和畜产品的表现,来判断草场的变化,拥有更为直观的感触。“过去的草很好,夏天骑马的时候高到马镫子,七八岁的孩子在草地里玩耍,一钻进去就找不到了。”“牦牛没有以前健壮,母牛空胎的情况也变多了。”“牛奶和以前不一样,同样的桶装一桶奶,现在能打出来的酥油少了。煮奶茶也是,以前煮一壶奶茶用小半勺奶,现在要用更多。”
牧民们谈论自己对于草场退化的感知
我们尝试在参考科学研究的同时,也从这样的传统智慧中寻找答案。希望在与当地牧民沟通后,找到一些共同认可且易于操作的指标,求出一个“好草场”的解,便于未来草场评价标准的实地推广。于是,在2018年,我们尝试设计了一个计算草场得分的公式:草场总得分包含了生物多样性得分和生产功能得分两部分。我们希望牧民自己设定这两部分的权重,并挑选用以代表生产功能的物种(牧草种类)。
在这个公式中,S是草场得分,a是生态功能权重系数,R是物种数,b是生产功能权重系数,ci是第i个指示种的权重系数,Ni是第i个指示种的数量。a+b=1,所有指示种的权重系数和为1。R值可以通过样方监测获取,a、b、ci、Ni可以通过访谈获取。
基于这个公式,我们进行了一系列牧民访谈,结果不是那么理想。首先,指标物种的筛选度不高;其次,对于花草这部分功能的判别,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很大。对于同一种植物的功能,离开两个乡之外的人解读就开始有差异。
牧民们讨论对于草场的评价标准
与此同时,牧民伙伴在访谈中常常跳出这个公式的框架,友好地附赠了我们一大堆“干扰信息”,比如“sazhi”、“naza”、“黑土滩”。
让我们先从“sazhi”说起。在牧区行走,很多人都听说过sazhi,一般翻译为“草质”,即草的营养。一般一个村子里,牧民都能指出来哪条沟的sazhi好,因为它早已经过时间的检验。从那条沟里出来的牛羊,就是比别的地方的家畜膘肥体壮,下奶多,产仔多,牛犊也长得快。牧民说,有sazhi的地方,哪怕草很矮,牛舔草、舔土也能长得好;而没有sazhi的地方,牛吃得再多,也仅仅是不饿而已。截止目前,我们还没能把sazhi这一略显神秘的要素与某一具体的科学指标联系起来。我们猜测,与之对应的可能是土壤里的矿物质——这是一个不能被后天改变的因素。对于牧民来说,有sazhi的地方是好草场,但这个好草场是老天分配的了。
一片肥美的草地
不过,sazhi也并不是牧民唯一的追求,没有sazhi的“naza”(湿地草,多是莎草科的草)也很重要。过去的草原是游牧的。分草到户后,一些转场的村社、小组和单户也还是会分出冷季草场和暖季草场。暖季草场一般位于高山,冷季草场就下到平原或湿地。在冷季家畜身体最弱的时候,牧民家庭之所以下到有naza的地方,除了温度之外,另外一个很重要的考虑便是naza大多坚硬挺拔。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只有它不容易被风雪吹弯压折,可以被牦牛吃到。因此,也有牧民表示,naza是对自己最重要的草场。从这个角度来说,sazhi更像是理想,naza是生存。与naza类似的,还有阳坡。下雪之后,阳坡因为接受阳光照射而融雪更快。
夏天的naza
冬天的naza
牛喜欢naza,养牛的人也喜欢naza,但养羊的人就不一定了。他们喜欢黑土滩。羊倾向采食的双子叶植物在黑土滩里长得更多。秋冬的时候,羊卧在黑土滩里也更容易保暖。被牛嫌弃的黑土滩,却是羊的宝地。常常被看作草场退化标志的黑土滩居然也有人会青睐,乍一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黑土滩一定是恶劣的吗?好草场到底应不应该有黑土滩?从牧民畜养的需求来看,“一切皆有用”。即使是沙地、山地、有盐或有矿物质的荒漠,牧民也能认识到它们独特而不可替代的价值,分别予以利用。
正在变成黑土滩的草场
从生产的角度,草场需要多种特质和分异的元素来满足家畜的需求。与研究者相比,牧民有更为现实的考量,因而也有更多的智慧。我们很难将这些智慧归纳到一个公式里。如果非要下一个定义,只能说好草场一定是一个拥有多样性的草场。
在调查中,我们也逐渐意识到,草地对于世代生活在这里的牧民来说,并非简单的生产资料。当被问及“什么样的草场是好草场”时,他们的回答并不单纯是生产上的,而是杂糅了很多其他方面的需求。
在访谈中,有的牧民说喜欢青青的草地(草种单一化,但是能提供更多的牲畜可食草);也有的牧民说,喜欢花多一点的草地,因为“漂亮的话,人看着心情好,牛羊可能也心情好”。到这里,已经出现了美的诉求。不过,以“花多”为标准的审美诉求,不一定能与前面所说的生物多样性很好地匹配。因为从多样性的角度看,1种花开100朵,和100种花各开1朵可不是一回事。美的标准因人而异。可以设想还有人会说,我觉得青青的草地更美!
有花朵的草地和青青的草地都能符合人们对美的诉求
还有人会说,一片能保持传统文化景观,能将游牧文化传承下去的草场,才算是理想的草场。这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传统的文化景观应该包括哪些因素?这些因素的配比应该是多少?文化是一个不断变迁的动态过程,无时不刻不在经历时间的选择与历史的淬炼。传承一种文化所需要的自然物质基础和精神社会基础,是一个更为笼统而抽象的杂糅体。
关于“什么是好草场”,我们在1月份的“草原治理与生计发展研讨会”上组织了一场2小时的讨论。与会人员来自政府、研究院校、企业、NGO或牧区,拥有生态学、社会学或经济学背景,生活或工作于青海、四川、甘肃或内蒙。大家各抒己见,并相互倾听对方的意见。
大家在“草原治理与生计发展研讨会”上积极讨论
在对“草场”二字的解读中,大家不约而同地关注到了它的生态、生计和文化支持功能。侧重于不同功能的人,对于“好草场”也有不同的判定,或者至少有不同的偏好。但也可以发现,在非限定性的讨论中,人们对于“好草场”的期待并不只停留在植被的表现型,实际上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落在了植被的表现型上。对“好草场”定义更多地延伸到了“草-畜-人”整个系统的景观,甚至维持这个动态平衡的景观所需要的管理。在管理中,有对家畜的要求,比如“牛羊数量适中”、“畜种均衡”;有对人的要求,比如“不圈养,游牧”、“集体经营”、“少开发,不修路、开矿”;也有对牧民自主评价权利的诉求。这样的管理希望指向的精神和文化状态,呈现为“不争议、不流血”、使“人对自然有敬畏之心”,并且“吸引年轻人”。
好的草场需要维护“草-畜-人”的动态平衡
那场讨论最终并没有形成意见范本,只是帮我们确立了一个认识:草场这个话题很厚重。
理想的草场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显然没有唯一的答案。而我们仍然会用“管理模式-草场状况”这一耦合的模型,尝试寻找合理的解答。也许由于草场本身的异质性、社会环境的分异性,不同区域的草场的理想状态也不同。也许我们可以做功能分区,在草场的各个部分分别实现生态、生产、文化的理想。
我们相信,每一片草原都是独特的。它们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也存在着不同的问题。在差异化的背景下,解决那些问题可能需要区别性的方法。而一个区域适合什么方法,或许当地人最清楚,因为他们有充分的知识和信息。也许,我们只是需要鼓励多样化的解决方式,鼓励本地社区的自主尝试。
-THE END-
作者介绍
撰文 | 戴胡萱
供图 | 戴胡萱
编辑 | 邸皓、符悦
排版 | 符悦
参考文献
[1]宋瑞玲. 三江源草地退化的多尺度研究[D].北京大学,2017.
[2]刘哲, 李奇, 陈懂懂, 等. 青藏高原高寒草甸物种多样性的海拔梯度分布格局及对地上生物量的影响[J].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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